栏目: 小说   作者:佚名   热度:

  夏夜光景说来如做梦。大家饭后坐到院中心歇凉,挥摇蒲扇,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萤,听南瓜棚上纺织娘子咯咯咯拖长声音纺车,远近声音繁密如落雨,禾花风悠悠吹到脸上,正是让人在各种方便中说笑话的时候。
  萧萧好高,一个人常常爬到草料堆上去,抱了已经熟睡的丈夫在怀里,轻轻的轻轻的随意唱着自编的四句头山歌。唱来唱去却把自己也催眠起来,快要睡去了。
  在院坝中,公公婆婆、祖父祖母、另外还有帮工汉子两个,散乱的坐在小板凳上,摆龙门阵学古,轮流下去打发上半夜。
  祖父身边有个烟包,在黑暗中放光。这用艾蒿作成的烟包,是驱逐长脚蚊得力东西,蜷在祖父脚边,犹如一条乌梢蛇。间或又拿起来晃那么几下。
  想起白天场上的事情,祖父开口说话:
  “我听三金说,前天又有女学生过身。”
  大家就哄然笑了起来。
  这笑的意义何在?只因为在大家印象中,都知道女学生没有辫子,留下个鹌鹑尾巴,像个尼姑,又不完全像。穿的衣服象洋人。又不是洋人。吃的,用的……总而言之,事事不同,一想起来就觉得怪可笑!
  萧萧不大明白,她不笑。所以老祖父又说话了。他说:
  “萧萧,你长大了,将来也会做女学生!”
  大家于是更哄然大笑起来。
  萧萧为人并不愚蠹,觉得这一定是不利于己的一件事情,所以接口便说:
  “爷爷,我不做女学生。”
  “你像个女学生,不做可不行。”
  “我一定不做。”
  众人有意取笑,异口同声的说:“萧萧,爷爷说得对,你非做女学生不行!”
  萧萧急得无可如何,“做就做,我不怕。”其实做女学生有什么不好处,萧萧全不知道。
  女学生这东西,在本乡的确永远是奇闻。每年一到六月天,据说放“水假”日子一到,照例便有三三五五女学生,由一个荒谬不经的热闹地方来,到另一个远地方去,取道从本地过身。从乡下人眼中看来,这些人都近于另一世界中活下的人,装扮奇奇怪怪,行为更不可思议。这种女学生过身时,使一村人都可以说一整天的笑话。
  祖父是当地一个人物,因为想起所知道的女学生在大城中的生活情形,所以说笑话要萧萧也去作女学生。一面听到这话,就感觉一种打哈哈趣味,一面还有那被说的萧萧感觉一种惶恐,说这话的不为无意义了。
  女学生由祖父方面所知道的是这样一种人: 她们穿衣服不管天气冷暧,吃东西不问饥饱,晚上交到子时才睡觉,白天正经事全不作,只知唱歌打球,读洋书。她们都会花钱,一年用的钱可以买十六只水牛。她们在省里京里想往什么地方去时,不必走路,只要钻进一个大匣子中,那匣子就可以带她到地。城市中还有各种各样的大小不同匣子,都用机器开动。她们在学校,男女在一处上课读书,人熟了,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,也不要媒人,也不要财礼,名叫“自由”。她们也做做州县官,带家眷上任,男子仍然喊作“老爷”,小孩子叫“少爷”。她们自己不养牛,却吃牛奶羊奶,如小牛小羊;买那奶时是用铁罐子盛的。她们无事时到一个唱戏地方去,那地方完全象个大庙,从衣袋中取出一块洋钱来(那洋钱在乡下可买五只母鸡),买了一小方纸片儿,拿了那纸片到里面去,就可以坐下看洋人扮演影子戏。她们被冤了,不赌咒,不哭。她们年纪有老到二十四岁还不肯嫁人的,有老到三十四十居然还好意思嫁人的。她们不怕男子,男子不能使她们受委屈,一受委屈就上衙门打官司,要官罚男子的款,这笔钱她有时独占自己花用,有时和官平分。她们不洗衣煮饭,也不养猪喂鸡;有了小孩子,也只花五块钱或十块钱一月,雇个人专管小孩,自己仍然整天看戏打牌,或者读那些没有用处的闲书。……
  总而言之,说来事事都希奇古怪,和庄稼人不同,有的简直还可说岂有此理。这时经祖父一为说明,听过这话的萧萧,心中却忽然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愿望,以为倘若她也是个女学生,她是不是照祖父说的女学生一样子去做那些事情?不管好歹,女学生并不可怕,因此一来,却已为这乡下姑娘初次体念到了。
  因为听祖父说起女学生是怎样的人物,到后萧萧独自笑得特别久。笑够了时,她说:
  “爷爷,明天有女学生过路,你喊我,我要看看。”
  “你看,她们捉你去作丫头。”
  “我不怕她们。”
  “她们读洋书念经你也不怕?”
  “念观音菩萨消灾经,念紧箍咒,我都不怕。”
  “她们咬人,和做官的一样,专吃乡下人,吃人骨头渣渣也不吐,你不怕?”
  萧萧肯定的回答说:“也不怕。”
  可是这时节萧萧手上所抱的丈夫,不知为甚么,在睡梦中哭了,媳妇于是用作母亲的声势,半哄半吓的说:
  “弟弟,弟弟,不许哭,不许哭,女学生咬人来了。”
  丈夫还仍然哭着,得抱起各处走走。萧萧抱着丈夫离开了祖父,祖父同人说另外一样古话去了。
  萧萧从此以后心中有个“女学生”。做梦也便常常梦到女学生,且梦到同这些人并排走路。仿佛也坐过那种自己会走路的匣子,她又觉得这匣子并不比自己跑路更快。在梦中那匣子的形体同谷仓差不多,里面还有小小灰色老鼠,眼珠子红红的,各处乱跑,有时钻到门缝里去,把个小尾巴露在外边。
  因为有这样一段经过,祖父从此喊萧萧不喊“小丫头”,不喊“萧萧”,却唤作“女学生”。在不经意中萧萧答应得很好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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